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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和蝶

我重新站在庭院里,看着裹挟着木屑的阳光倾泻而下,却无法明媚最深处的幽苑。

    我没有办法再登上那戏台子。腐朽的木头在空气里沉默矗立,长板石破碎的锋利棱角早已被覆盖上青苔,身后的海棠树凝固成枯手抓向天空。

    工人的每一个脚步声都引来这座老屋最深沉的叹息。

    而不是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腔,而不是嘻嘻哈哈的孩童笑闹。

    我闭上眼,妄图追寻过往的蛛丝马迹,却只是听见风在空穴里哭泣的声音。我睁开眼,拂不去脸颊上的凉意,只觉得心脏在钝钝地抽痛。

   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。我离开了太久,久到路口的老银杏又粗了几圈。如今,我只是这里的过客。

    只是过客罢,而非观众,更非主角。

    我转身,仓皇而逃,跌跌撞撞,不知道有多少人影在眼球上掠过,却不识熟悉的面容。混乱之中,眼泪却决堤而下,冲刷着被淤泥覆盖着的久远记忆。

    待视线清明一些,我才发现我跑出村外,面朝夕阳,看见远处的草甸之上,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在挥舞长长的水袖,像花蝶在扑棱翅膀。

    “苏齐!”铺天盖地的悲伤席卷而来,这么多年来,理智修建的城墙轰然倒塌,苦涩的海浪吞噬了包裹在最里面的灵魂。

    许多情深义重的词曲,我本该信手拈来,然而此时张口无声,一如当年。

    苏齐,我好想你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蝶恋花

    母亲把书箱里的书都换成细碎的杂物,并在上面放了一本红色封皮的小册子时,那队人也从这十几里村庄之间唯一的大宅子里,抄出了几套花花绿绿的长袍和精致的妆奁。我握着柴刀,看着他们耀武扬威地将那些老古董扔进黑烟之中,任凭锦缎被火牙撕扯着,闪烁着最后的灿烂。

    也是同一天,大宅子里的唱腔像落日一般,说没就没。取而代之的是突兀而急促的咳嗽声,喘得要心脏紧紧缩成一团,令人心惊。我回家路过宅子,望见海棠树越过厚厚的石墙,将枝叶伸向泥土,那里有一只灰白的蝶在尘埃之中灵巧地穿梭。

    我回到家,进了屋子,看着母亲拿着针线,却兀自发呆。我习惯性地向书箱摸去,手突然就顿在半空,讪讪地收回,无措了一下,我只得起身去看看灶火。

    第二天东方未白,我已经踏着晨露进山。估摸着几日过去,设下的陷阱大概已经有了猎物,怕别人抢占先机,我匆匆向深林中走去。

    在暗绿色交错之间,粉红尤为突兀。我顿了顿脚步,思索着哪家姑娘打扮如此娇嫩。

    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

    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。这句诗像狗一样,呼地在脑子里蹦出来,而那粉红衣裳的女孩,就是吸引这条狗的肉。

    这是母亲最常低吟的诗句,我此刻却想不起来后面的内容。然而这不重要,女孩子转过身,戒备的脸色逐渐松弛下来,嘴角上扬,绽放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。

    我被晃了眼睛,有些呆愣愣的。村庄里的丫头都被当做小子一般生养,而眼前玲珑剔透的人儿,又是哪儿的仙子玉女?

    “我是苏齐。你是秦舒对吧?”

    我回了神,不知她怎的晓得我,只慌慌应和两声。

   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,“是住在那前朝宅子里的。”她把身子也转过来了,手里提着一只野兔。

    原来仙子也食人间烟火,粉红娇娃也会抓兔子。我惊觉我还有陷阱没查看,但此时有挪动不开脚步。

    “既然主人来了,我也没办法私藏了。”苏齐把兔子递给我。我抓着兔子后颈,好像还带着血液的温度。

    我要后退离开,又犹疑地问:“你一丫头留在山里不好吧?要不我送你回去?”

    她扑哧一声,捂嘴笑了,眼睛弯弯的,真好看。

    “不要,我的草药还没摘完,还是谢谢你。”她边说,边向更深处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解语花

    母亲疑惑着我怎么突然天没亮就跑山里去,不过看在我每天或多或少带回些柴木野味,也只得叮嘱我更小心些。

    我去山里,是为了苏齐第一腔练嗓儿的清越悠长。

    宅子不是常年紧闭的,苏齐都是踩着星子出去,披着月光回来,采购柴米油盐酱醋茶。那陈旧的大门,往往在夜里才吞吐生气。

    苏齐会唱戏,那日烧掉的长袍就是她爹的戏服,她的戏曲就是她爹教的。

    “你真喜欢曲子吗?可是你们都说这东西不好呀。”

    苏齐托着腮,长睫毛下的眼睛忽闪忽闪的,倒映着我的影子。我还能说什么?只顾拼命点头,也不知道是为了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。

    她浑不在意的样子,笑嘻嘻地说:“我给你来一段吧,前几天才背下来的。”

    苏齐唱了好久,但我只记得“仆人欲阻,扯下衣襟,片片化作蝴蝶,随风飞舞。彩虹万里百花开,花间蝴蝶成双对。千年万代不分开,梁山伯与祝英台。”短短几句。

    那似乎是一个美满的结局。我看着苏齐那样欢喜的模样,竟不舍得打断她。

    “祝英台是谁呢?”

    “记不得,大概是读了书的姑娘,在古代总是少见的吧。”

    从此,祝英台成了苏齐的模样,那书院成了大宅子,我惬意的时光,成了韶光一梦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南柯子

    “我爹出去了,你来不来我家抄戏文?”

    苏齐从树后边窜出来,我还真无法立刻辨认出只穿着黑灰色衣服的她。

    我招呼身边的狗回家去,脏兮兮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,才发现把自己的白布衫弄花了,一时手足无措。

    苏齐逮住我的手,把我拉进了那神秘的大宅子里。

    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,除了院子中间五尺高的台子,两边挂着看不出颜色的布。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沉甸甸的海棠树,在柔和的风里抖擞枝叶。树上有许多细碎的彩片飘洒。我以为只是花开,定睛一看,是一只又一只蹁跹的精灵,煽动翅膀,和一股股轻微的气流嬉闹着。

    苏齐翻出一本软塌塌的书,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。我头一次见到竖版的文字,握着笔的手不知道怎么动了。

    “我还是唱给你听吧,你快点写。”

    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……梦中之情,何必非真,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?……”

    露天的院子里,苏齐站在高台之上,穿着短衫,撇步,挥袖,回转,还有些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动作,她都没落下。明明只是帮我念词,她却干脆舞一出妙曼。我在写字的间隙里抬起头,瞄上几个舞步,又低头匆匆写上几笔。

    雀鸟在嬉笑,初春的韶光莫灼烧,海棠开得正好,时光不老,陌路未到。且有一人念词,也唱戏;那有一人,也看戏。

    在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婉转音韵里,我去了大漠关山北,看将军持弓挥剑秋点兵,雄姿英发好不畅快。我去了金粉秦淮,泛一叶扁舟,荡漾河上,吟诵明月高悬,流霜不飞,沉醉于美景之中。我去了闹市街头,灯华流彩,宝马香车,回首才见,伊人独在阑珊处。

    还有梦里的,眼前的,祝英台,姣花照水,彩蝶恋花,一颦一簇风情万千,春光也不胜如此。

    我握着笔,直到墨渍绽开一朵小花,才放下笔,闭着眼,快快地说:“你是青梅,我是竹马。竹马拿笔来,绕台赏青梅。”

    苏齐在台上顿了一下,接着把剩下的戏唱完,然后蹲下来,要我再说一遍。

    然后她毫不遮掩地大笑,花枝乱颤,满地狼藉。

    “你背错了,笨蛋!”

    “没有。”我固执地抿紧嘴唇,盯着她。

    苏齐突然严肃起来,她凑近我的耳边,轻轻地说:

    “我也是竹马哦。竹马拿书来……”

    苏齐在五岁那年跟着一个戏班子进了梨园,结果被扔了出来。幸好一个心善的女花旦把他抱进去,结束了他颠沛流离的生活。花旦自己没办法养,把他撺掇撺掇,教了几句词,要他去梨园主表现一番,看能不能留下来。当时社会风雨飘摇,梨园的生意也渐渐冷淡,梨园主是准备散了班子,各自谋生路,自然也不想养闲人。

    只是,凭着苏齐歪歪扭扭唱的那几句,梨园主就心软了。就当个百年过后的念想,自己浑身的本事也不能就这么没了,行吧,梨园主就成了他爹。

    “我爹就想要女儿,要不是我死乞白赖跟着他,恐怕早就死了……别说唱戏,更别说遇见你了。不过拜托你别说出去,好嘛……”

    我沉默着,躲避着他殷切的目光,突然间就落荒而逃,逃出宅子,逃出这令人作呕的失落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恨来迟

    麻雀聒噪着,像喇叭一样重播着它们的喋喋不休,天又阴下来。我路过大宅子,漠然看着满树海棠趴在墙上,没精神气,落红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层,也无人清扫。而蝴蝶自然也没了踪影。我凑近去看,那里枯败的暗红里,裹着死亡的残翅。

    我怕被母亲看出端倪,还是清早爬起来,只是走向了与山林相反的方向,我去了路口。看黑色灰色深蓝色在流动着,笑声骂声喧闹声在沸腾着,汗味饭味泥土味在混杂着。

    我对那个主任说,村尾大宅子里的那家,还藏有戏服和戏本子。

    那一段时日,母亲看到我回家时手里空空如也,又数落我贪玩不管家,又担忧我去了哪里有无危险。我强撑着笑敷衍过去,躲进被窝里,听暴雨还在倾泻。

    有一天,还是天没亮就起来,我在家门口站了半天,听虫豸的嘶鸣,脑子里空茫茫的。我最终抄起柴刀,背上竹篓,进山。

    在一成不变的灰绿色里,我麻木地砍了一天的柴,背篓里装满了,我还在继续,不知疲倦。耳边尽是枯枝烂叶腰背折断的悲鸣,再到后来,我就听不见什么了。我把多余的柴捆成一捆放在原地,等有有人来拿。

    暮色四合,我下山了。回家时就听见母亲感慨着有人死了,是苏齐他爹。

    我扔下沉重的竹篓,转身飞奔进黑暗里。

    村子里的人把老人下葬了,他们在宅子里转了半天,没找到在登记册里的小姑娘。后来无果,这小小的波澜就平静了。

    又过了些时日,母亲从县城里回来,悄悄塞给我两本书。“有个囡娃说是给你的,也不知道怎么认得你,还晓得我是你妈的。”

    我翻开书,是手抄的戏文,字迹很好看,像夏蝶在苦风里的消瘦。排版是横版的,我很方便地看完了。

    “早知人情比纸薄,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。万般恩情从此绝,只落得一弯冷月照诗魂。”

    我认得,是林黛玉的词儿。

    只是,苏齐,我现在才说对不起,是不是太晚太晚?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忆少年

    再后来,我逃离了这十几里村庄。再后来,我徒步二十多里去县城上学,每个周末在街巷里转了一圈又一圈。再后来,我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,读的是戏曲文化。

    我在古人写的故事里,读遍了世间苍凉。戏曲都好繁华,好团圆,好皆大欢喜。就连悲剧,也有沉冤昭雪的正义回归。然而在现实中,故事却往往止于之前的黯然神伤,再也没有奇迹降临。你看那杜丽娘还有死而复生,梁祝还有化蝶双飞,木兰还有风光还乡。可悲可叹这世间,怎是唱词那般花团锦簇!

    追忆往昔似水年华,嗟叹几句人生苍茫,谁料浮沉之间已是咫尺天涯。

    童稚的遗憾,在生命里贯穿彻底。无论我在后来怎样修复创伤,填补空虚,也无济于事。而我因为不愿能得到分秒的宽恕,失去自责和愧疚的沉重,我的魂魄恐怕将如羽毛飘忽而无踪影,再也找不回儿时的约定和花香。

    风是最寻常不过的事物,我却有些害怕。我怕风托起蝴蝶一时的美丽,却不知力度,把它吹向不知名的深渊。

    然而蝴蝶却挥舞翅膀,寻找风的住所。它需要风的鼓动,才能展现自己的优雅。

    风因无蝶而无形,蝶因无风而失魂。

    我知道,因为我亲眼看过。

    说蝶如何,说风又如何?若无现实的伤疤,怎识得梦里的烟花?任他人唱遍世间离合悲欢,凝固在昨天的言笑晏晏才为牵挂。

    好生欢喜。

苏齐,你记不记得。
你欠我一回粉墨登场,我欠你一本手抄戏词。
你欠我一段豆蔻束发,我欠你一生赤心相待。

三唱三叹儿时曲,一曲别离,再未相遇。
台上花开又一季,台下风雨,却几时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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